本期邀請故宮博物院古建修繕中心原主任、研究館員，“官式古建筑營造技藝”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李永革先生為我們帶來精彩分享：“官式古建筑木作技藝介紹”。

明清兩朝時，“官式古建”這個詞才被提出。長久以來，中木商網陳昌文國并不怎么使用這一概念，而是代以“古建筑”“文物建筑”。實際上，官式古建營造技藝是把民間優秀的傳統技藝用于給皇帝修建筑，大多具有規矩、規范的特點。

我們的大名是

“中線行”

老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干一行愛一行”，但有時候，人們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行”。那么，官式古建營造技藝是哪一行？

官式古建營造技藝屬于“中線行”。“中線”是木匠的一個線形符號，樣子像一個“中”字。建筑離不開“中”，無論建造宮殿還是四合院，我們說的“尺寸”都是由“中”到“中”的距離，如面寬和徑深計算的是柱中到柱中的距離，而不是柱子外皮到外皮或里皮到里皮。

早年，工匠干活沒有電鋸和帶子鋸，全靠手工勞動，工匠的本事就是要合理利用各種線形符號和規矩，把材料進行合理的使用。因此，木匠、瓦匠、油匠、畫匠和石匠都要講究中線。

故宮里的

匠人傳承

故宮建成于公元1420年，歷經明正統、嘉靖、萬歷，清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各朝的重建改建，遂成今日之規模。故宮南北長961米，東西寬753米，占地78萬平方米，共有建筑8000余間，是世界上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木構宮殿建筑群。

永樂皇帝在北京建紫禁城時，采用了大批參建南京紫禁城的工匠及其后代。這是因為明代的匠作制度是父子傳承的，老前輩們被派到宮中做建筑，一做就是幾代人、一二百年。清朝時已不實行匠作制度，北京開始有了營造廠。營造廠相當于現在的古建公司，其中有的修皇宮、有的修王府、有的修民房，這些公司實際上也是代代相傳的。

50年代初，北京的建筑行業到冬天基本上就沒活干了。北京的規矩是，一到十月中旬，泥水活兒就該停了，因為天氣寒冷，抹的墻只能凍干，不結實。只有木匠受天氣影響較小，還可以繼續制作門墻、斗拱、雕刻等。當時有一句俏皮話描述了這一現象：“扣鍋了，沒地兒掙錢了，家里人沒的吃了”。

李永革先生

但是，解放初，故宮里很多房子由于長草和漏水，瀕臨倒塌，故宮的維修工作一直非常緊迫。于是，故宮博物院的單老先生將北京城里手藝好的師傅都留了下來，讓他們冬天繼續工作，做磚雕、修門窗等，為第二年的施工做準備。與此同時，老先生們也提出條件：光請我們不行，徒弟也得跟著中木商網陳昌文。就這樣，北京最有名的十個老工匠各自帶著兩三個徒弟，形成了解放后故宮修繕的第一個隊伍，“故宮的第一代”。

后來，他們的徒弟構成了“故宮的第二代”，到這一代，技藝還完全繼承了官式做法。1975年中木商網陳昌文來到故宮，屬于“故宮的第三代”。那時，第一代的老先生們基本都去世了，第二代也已大多四五十歲，負責教導我們這群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馬金考先生及故宮角樓大木竣工紀念照

在故宮，技藝學習的分類較細，這是官式古建營造技藝有序傳承體系的表現。中木商網陳昌文師從戴季秋先生，他是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故宮有名的大木匠，尤擅斗拱的制作與拼裝。戴先生的老師則是出身營造世家的馬金考先生，相傳，馬先生是民國時期的五大掌線（大木匠）之一。從馬先生的家世譜系中可查，明清兩代，他的家族中曾有匠人參與紫禁城、承德避暑山莊和頤和園馬輝堂等的營建，還興辦了營造木廠，世代經營至解放后。

雖然從現存材料中，我們無法梳理出故宮官式建筑大木作自明代營建之初至今的具體傳承譜系，但僅從中木商網陳昌文這一支向前追溯，不難推測，我們的木作營造技藝與最初營造紫禁城時的技藝一脈相承。

大木作的

規矩

上世紀30年代之前，工匠們沒有平地剖圖紙，他們蓋房不看圖紙，而是遵循規矩。木作有著自己的規矩。

在中木商網陳昌文國以木結構為主的建筑體系中，故宮等官式建筑也叫“大式大木”，類似北京四合院的建筑則稱“小式大木”。大式大木最基本的規矩是權衡尺寸。

清雍正十二年（1734），《工程做法》頒布，規定大式大木帶斗拱做法以斗口作為建筑的材分標準（如檐柱徑為六斗口，高為六十斗口），并劃分了十一個等級，按“十一等材”來推算和備料。所謂“斗口”，即平身科斗栱（屋檐下那層斗拱）坐斗在面寬方向的刻口。知道了這個尺寸，一個大殿便可拔地而起。小式大木則以柱徑為模數，柱徑的尺寸有相應的口訣方便工匠們記憶。

明清官式古建筑屬大式大木，柱子粗、梁子大、斗拱多，裝修、折扇、梨花窗、廊子都得規矩。對于這些規矩，過去工匠們會拿本子記錄，也有一些文人會記載他們當地的營造規矩，使它們得以傳承下來。關于官式營造技藝，有兩部書得以流傳，一部是《營造法式》，另一部是清朝頒發的《工程做法》。它們主要的目的是為皇家做預算，沒有直接記錄規矩，但是為如今對古建筑形制、規則的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素材。

清式帶斗栱大式建筑木構件權衡表（摘錄）

清代的一營造尺等于現在的32厘米，如太和殿的斗拱正面寬9厘米、柱徑六斗口、柱高六十斗口，則柱徑就是54厘米，柱高就是540厘米。當然，柱子的尺寸不是一定的，而要根據每排柱子的荷載和建筑結構的需要增加尺寸。

四個柱子為一“間”（因此“故宮有房子九千九百九十間半”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分別為前檐柱、后檐柱、前今柱、后今柱。“今柱”也稱“金柱”，后者通常是官式寫法，老百姓偶爾也會寫作“襟柱”。

燙樣

過去，建筑設計有底盤圖，大體標注著房子寬多少丈、深多少尺；還有燙樣，即用一塊烙鐵粘一層紙，熨干后糊成紙夾板，粘成模型，然后染上色、畫上彩畫，看起來非常直觀。皇宮里有專人制作燙樣，根據燙樣，算房把要蓋的房子在市面上值多少銀子算出來，一塊兒帶給皇上，讓他去“招標”。燙樣里有文字標注，相當于包含了建筑設計甚至室內裝修設計，可以稱之為過去的圖紙。

然而，考慮到備料的情況和工匠的理解，實際的建造過程是允許變化的。早年，建筑知識總是“一個師傅一個傳授”，彼此間難免存在區別。手藝人自己也提倡多走多看，“見景生情”，遇到一個活兒，往往要先聯想聯想之前是否見過類似的做法，所以做出來的東西富于變化，與燙樣有所出入。

直到上世紀30年代營造學社的成立，梁思成先生帶回了國外建筑學知識，建筑圖紙才開始進入到古建的研究當中。他將以前工匠們的口訣整理成書，編入《清式營造則例》和《營造算例》，方便大家更好地學習。

大木匠的

語言

學會工匠要了解工匠的語言。在官式古建筑營造技藝中，對同樣的構件，不同的工種可能有不同的叫法。木匠的命名方式比較規范，大多數構件的名稱與其位置相聯系，如前檐柱、后檐柱。畫匠則不同：兩斗拱間有一個墊平板，板上畫了三個火焰寶珠，所以叫“灶火盆”，這是“象形”的命名方法。民間叫法同樣花樣繁多，北方的“檐邊木”，到了南方就成了“蝦須方”。

了解中國工匠的歷史，我們會感覺到，工匠把自己這一行看得非常神圣。他們有自己的“小驕傲”：別小瞧我們，沒學這一行，就不了解規矩；不了解規矩，就進不了這個門檻，房子就蓋不起來。因此，工匠們總要給自己這一行培育出一些文化和內容

門尺

過去木匠們都有一種叫做“門尺”的尺子，用于丈量門的尺寸，是他們的重要謀生工具之一。門尺上不同的字對應著門的不同使用對象。門尺就是安門的規矩，“冬不開北門，秋不立西門，夏不開南門，春不立東門”，以免影響財氣。工具方面的講究為這一行注入了很多風俗與文化。類似地，沒有對老資料中的蘇州碼、木匠畫線中的借線方法等知識進行過學習，是很難在這一行更進一步的。

木匠中有很多的線形符號，如中線號，運用于每個柱子和枋子；廢線號，一豎畫一個圈；需要線，一豎上打一個叉。只有真正的大木匠（掌線師傅）才有資格掌管劃線工序，他們通過墨線符號向操作人員傳達每個木構件的尺寸要求和作法說明，這些墨線和線形符號就是大木匠最直接的語言。

線形符號圖例（部分）

關于線形符號，有這樣一條口訣：“一記二撣三截四升”。

記線——在墨線上劃一道斜道，表示這是一條線，通常不做標記。

撣線——又稱斷肩線，在墨線上劃二條斜道，表示從這里斷肩，多用于各種榫的兩側。

截線——在墨線上劃三條斜道，表示截斷，用于構件的端頭。

升線（側腳）——在墨線上劃四條斜道，用于表示柱子的掰升，僅用于外檐柱上，頂端與中線重合，下面逐漸分開，彈在柱子中線里側。

柱網平面示意

一個木匠可以沒有上過學、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但一定要學會這20個字：“上下金脊枋，東西南北向，前后老檐柱，穿插抱頭梁”。它們可以組成各個構件的名稱，是確定大木位置編號所必需的，是判定大木位置、方向的唯一標記。用好這些標號，有助于科學管理營建的過程。

以柱子為例。柱子的大木位置標號（大木號）因所處位置不同，名稱也不盡相同。位于建筑外層的柱子稱“檐柱”，根據建筑的朝向不同分為前檐柱、后檐柱、山面檐柱，內層的檐柱為“金柱“，角上的檐柱為“角柱”。根據明間和梁架位置，又可進一步明確到每一根柱子。最后按一定順序進行編號，從明間向兩側排起，即“開關號”。位置編號要求標寫在柱腳，最后一個字不低于距柱根10cm處，并要寫在柱子內側，即面向室內的一側。

開關號示例

對古建筑而言，當工匠將一個木構件放在它的位置上，它便將要在這要服務一生，直到徹底損壞。若有問題，只能稍作加固繼續使用，卻無法更換。早年，房子里幾十根柱子的直徑無須完全相同，不然所有柱子的粗細須與最細的那根一致，那樣一來，加工木料的工作量會非常驚人。因此，木匠們選擇合理搭配這些柱子，四根較粗的放在四個角，兩邊稍粗的放在明間東西，再細的放在兩側。粗細不一的柱子使得連接構件的位置并不固定，因而這些構件輕易無法替換。加之老構件換成新的，其他部分不更換，視覺上也顯得格格不入。

大木匠的

工具

大木匠常用工具有錛、鑿、斧、鋸、刨、錘以及彎尺、墨斗、劃扦等。錛子是最簡單、最原始的一種工具，從石器時代起，直到今天還在為人們所用。它主要用于大木構件的砍制，使用時揚高為砍，揚低為揀，上手托，下手砍，順從木質左右揀。

制作工具中隱含著生產力水平和工具發展的信息。在國家最早的殿堂式建筑佛光寺東大殿的頂棚中，保留有一些一千二百多年前加工木構架的工具。古時候沒有刨子，東大殿的梁架和柱子全是用錛子錛出來的。

打槽用的槽棒出現在民國以后。明初，做隔扇和封門裝板也需要打槽，但那時的槽很粗糙，因為它們不是用槽棒，而是用三四分寬的鑿子鑿出來的。一些明清的凳子、椅子，它們的槽是用槽子槽出來的，因此深淺一致、兩面光滑。由此可知，判斷使用的工具，能對建筑和家具的斷代提供一定幫助。

鑿子

同時，保留這些傳統工具對于修復文物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現在，很多古建筑經過加工后充滿了機器雕刻的痕跡，失去了原有的風格。不是說不提倡使用現代機械設備，但是修繕的最后一個環節一定要手工完成。日本工匠在修繕飛鳥時代的建筑時，發現建筑上的痕跡顯示，這里最初是用傳統的“槍刨”加工的。為了使構件表面達到歷史上的效果，他們專門復制了槍刨。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木匠的規矩非常重要，過去，如果一個木匠因為不懂規矩把活做錯了，口碑壞了，可能一輩子就毀了。

中國大木匠有幾樣法寶，第一是丈桿，第二是樣板。丈桿一般由木匠來派，建筑的通面寬和徑深分別被標在丈桿四面的相應位置。丈桿制作的過程其實就是工匠加工木構件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工匠們理清思路，誰多高、誰多長、誰與誰結合，都要在桿上體現。丈桿派好后，就被掛在墻上貢起來，一個建筑的所有尺寸都派好，就是一張設計圖紙，做什么構件，就派下來什么丈桿。而且，過去做丈桿還得留后手，在丈桿兩端釘上釘子，以防別人使壞，把丈桿偷偷鋸下一截。

此外，所有的部位都要“放大樣”，畫1：1的樣板。丈桿保證了尺寸的準確，但構件都是手工加工，而且不是一個人加工，容易出現誤差，樣板有助于減少誤差。

抽板

樣板主要有“三板一椀 ”：三板指木工操作中的抽板、增板、樣板，一椀指檁椀樣板。抽板，用于討退活，在兩個不規則形狀的構件連接時，通過抽板的操作可以使兩構件連接緊密、嚴絲合縫。增板，用于拔翼角，放翹飛。椀，即檁椀（正檁椀，斜檁椀），制作梁時使用。

檁椀樣板

做犄角上的翼角和翹飛也都有口訣。翼角處的椽是圓椽，椽尾需砍削成不同厚薄和斜度的楔形。對于四角、五角、六角、八角、八方的椽尖，有一些口訣，如“四八方，六方五”等。事先拔好翼角，拼合時稍作磨刮就可使用。拉翹飛中的“沖三翹四撇半椽”，說的是起翹時自正身椽上皮到最末一根角椽上皮升高四椽徑，出翹時角梁外端的正投影長出正身椽三椽徑。此外，按照特定的角度放翹飛，也是一項難度較大的工作。

還有一個規矩，即柱子上下直徑不等，頂部略細，根部略粗。這就需要進行“加柳”處理，也叫“收分”，收分的比例為柱高的7/1000或1/100。也就是說，一丈高的柱子，底部直徑30厘米，上面就是27-28厘米。柱子，尤其是前后檐柱，需要加側角，比例也約為柱高的7/1000或1/100。側角處用的線形符號“升線”，是一條線上又畫上四道，升線與中線的距離表現了側角向外偏離的幅度。

柱子的中線與升線

還有一句俗語叫“木頭不倒棱，木匠沒學成”，“倒棱”指加工木枋要用刨子將棱角進行圓楞，圓楞的比例為界面尺寸的1/10。這是因為木頭的棱很快，手一滑就會劃傷，也有說法是為了翻轉木頭時更輕松。一般而言，時間越早棱越大，棱裹得小則省工，可能一天就能做兩個圓棱。

官式大木中的檁子截斷面不是正圓，而是橢圓形，也就工匠們說的“荸薺扁”，這種形狀的檁的承重能力更強。檁子的放線制作與柱不同，要經過“加泡”處理，即左右各加檁徑的1/10。橢圓截面檁子的上下平面，寬度是檁徑的3/10，稱為“金盤”。

除此之外，大木匠還有很多規矩，其中很多是靠線來保證角度的。例如，中國古建筑的舉架和步架關系大致分為平推舉、順舉、隔舉三種。一般而言，平推舉適用于較小體量的建筑，順舉適用于中等體量的建筑，隔舉適用于較大體量的建筑。“要坐斗，五七九”要說明的就是只有較大或大體量的建筑才適合做斗拱。

平推舉示意

又如“山面壓檐面，進深壓面寬”，指大木構件搭接部位的上下順序和斗拱構件的搭接順序。大木構件中大額枋是檐面額枋做下交，山面額枋做上交。搭交檁也是檐面的挑檐檁和正心檁做下交，山面做上交。斗拱構件制作安裝順序是進深壓面寬，即面寬的構件做下交，進深面的構件做上交。

上交與下交

關于選料，北京地區有一個口訣：“桑棗杜梨槐，不進陰陽宅”，陰宅是墳墓，陽宅是活人住的房子。另外，“寸木不倒用，曬稍不曬根”，稍是樹木上端，根是樹木下端。這一條規矩不僅適用于中木商網陳昌文國的木匠，日韓也有類似的說法。他們修古建筑時，必須有一座山，因為當建筑需要形狀特異的木料，可以去山里尋找合適的樹。